【绿蓝】海鸥
※留一朵玫瑰
初夏的雨总是晚来风急，海边也不例外。当咸湿的海风不再柔和时，天暗下来，往往意味着一场暴雨要如约而至了。
我把摆在店门口的花束通通收进来，还有一些小花盆，窗边的招财树也得搬进来，上个月的大雨就把它摧残得不成样子。锁好门，我靠在门框边上松了口气。
天际骤然变暗，室内暖黄的灯光让我忍不住眯起眼。鲜花的馨香混着滨海的味道在身侧盘绕，木质货架上摆着颜色各异的花与花束，小巧可爱的多肉盆栽。这是我一手经营的花店，面朝大海，刚刚经历了春暖花开的时节。
我从楼上端了一杯咖啡下来，正准备打理打理我的鲜花们，转头之际，就透过雨点斑驳的玻璃窗，看见沙滩上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。我想也没想，撑起雨伞快步走了出去。
“要涨潮了，外面很危险，快和我——”
此时，我看见了他。浑身湿透，天蓝色的头发垂在脸庞，被打湿的白色短袖贴在身上，让他显得瘦小又脆弱。他蹲在沙滩上，转头看我，不好意思地笑了。
我望着水汽迷蒙中那双透亮的蓝眼睛，竟一时语塞。我跑到他身旁，把雨伞遮在他头上，就看见手里捧着的大大小小的贝壳与石子。我下意识蹲下来，看着他的眼睛，说:“先跟我到屋里，这样淋雨会着凉的。”
花店充斥着雨和大海的气息。我递给他新的厚毛巾，让他在柜台前坐下，自己上楼为他热了一杯牛奶。我并不是心地善良的那类人，但看到这个少年时，我忍不住想起了前些天见到的流浪猫，以及那双同样干净的蓝色眼睛。
他说自己名叫小蓝。小蓝把头发和身体擦干，小跑过来给我看他捡的宝贝。我比他高半个头，刚好能清楚地看见小蓝的睫毛和泛红的眼角。
小蓝似乎被我盯到发怵，他红着脸问为什么一直看着他。我答:“没什么。对了，你等我一下。”
他懵懵懂懂地点头，看着我走近货架，弯腰挑了一束蓝白相间的花束。
“送给你留作纪念，小蓝。”
我给这扎花束起名为:海鸥。
意料之中。小蓝听了我的话连忙摆手拒绝，脸上的红晕还没消退。“真的谢谢你！但是如果我带着她回去，雨一定会把她弄坏的。”
“说的也是。那等明天放晴了，你要回来这里，我把花送给你。”
小蓝连声答应，一口气喝完了杯里的牛奶。他含着笑意看我摆在桌上的花束“海鸥”，泛红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花瓣，触碰着花蕊。
“小绿，这朵蓝色的花好好看啊，它叫什么？”
“嗯，这是蓝色风信子。”
“那这个白色的呢？是菊花吗？”
“是白色矢车菊。”
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。把蓝色风信子和白色矢车菊的花语加起来，能得到一个全新的含义——
纯粹的生命。
屋外的雨声渐渐小了。我从抽屉里翻出一把伞，表面印着盛放的紫阳花。递给小蓝的同时，我问:“是回家吗？需不需要我送你？”
小蓝好像才从花香里回过神来，吓了一跳，迷茫的表情看起来很有趣。“啊，对，没错，我回家，回家……”小蓝的声音越来越小，最后才补了一句:“我自己走就可以，不需要送我。”
我忍不住笑出声，倚在门上看他撑开我的伞，一面走一面回头向我挥手。直到伞上的花逐渐模糊，我才关上门，期待明天的再次相见。
早晨，我打开店门，呼吸着一夜大雨过后清澈的空气。这里环境很好，海滩的西面是一家医院，因此，我常常能遇见来店里购买康乃馨或是百合花束的客人。当然，我也偶尔能碰到九十九朵红玫瑰的订单，客人准备在沙滩上求婚。
但是现在，我顾不得想自己的生意。我坐在柜台边上托腮，望着窗户外遥远的蓝天，等待那个身影的出现。
海面上有几只海鸟追逐着彼此盘旋。它们有力的翅膀划过天际，把灿烂的日光切割成一段段自由与希冀。我又看着那扎蓝白的花束，这时，敲门声伴着一阵风铃响起，门被推开了。
“小绿，我来了。”我所期待的人正站在不远的门口，为难地抓了抓头发。
我控制住自己雀跃的步伐，边笑边领着他进店坐坐。柜台上是一把已经被我洗净泥沙的贝壳和石子，是小蓝昨晚忘记带走的“宝贝”。他望着它们尴尬地笑了笑。
今天的气温有点高，店里客人不多。虽说鲜花们在空调的冷气中能维持短暂的活力，但年轻的人类按捺不住无聊，他们想到沙滩上享受夏日的热浪与海风。
“和我出去走走吧，小蓝？”小蓝点头。我把店门锁上，把门上挂着的“营业中”的牌子翻面，露出“马上回来”四个字。但我并不想马上回来，又用招财树的绿叶把它稍微遮住。
我和小蓝并肩走着，看一望无际的碧蓝的天，以及金灿灿的荡漾着的海平面。沙滩上的游人来来往往，孩子们套着游泳圈随着高低的浪花起伏。
小蓝的步子渐渐变慢，他好像望着孩子们出了神。
“你也想游泳吗？虽然有点危险，但我可以把游泳圈和泳镜借给你。”我轻声说。
“不不不是，我在看海鸥呢。你看——”
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，几只振翅飞翔的海鸥几乎贴近海面飞过，它们抖动着白色尾羽，而翅膀和背部的羽毛是灰黑色的，闪着阳光。像披着黑色披风，越过山海的骑士，高贵而美丽。
我偏过头，看见小蓝的眼中倒映了整个天空，那是一种渴望的神态，似乎向往着飞翔，向往自由的生命。
“小绿，你知道人死后会变成什么吗？”小蓝就这样望着前方，一字一句地问道。
“会变成星星吧。”
“是海鸥，生活在海边的人死后会变成海鸥哦！”小蓝的语气带着兴奋，很开心地张开了手臂，仿佛要拥抱海风。
“嗯嗯，是海鸥。”看着他的样子，我也很开心，发自内心的开心。
之后的几乎每天，小蓝都会来找我。我们不是坐在店里一起制作花束，就是跑出花店追着浪花嬉戏。
有天，小蓝带着一个小纸袋敲敲店门，我们和往常一样来到沙滩上。小蓝突然郑重其事地挽起裤腿，把手放进海水中洗了洗。他打开纸袋，拿出一些颗粒状的东西举在手里——
我看见成群的海鸥盘旋着俯冲下来，扇动羽翅，绕着小蓝飞舞欢唱。那一瞬间，我看见了向日葵般明媚温暖的微笑。他正笑着与海鸥们对话，把自己的愿望藏在它们的翎羽间，绿黄色的喙里，让它们去很远很远的地方。海鸥衔走了他手里的面包干，翅膀划过天际。
“小蓝，你真的很喜欢海鸥呢。”我在他身旁坐下，对他袒露心声。
“嗯，海鸥是通人性的动物。要是有明年，我希望它们还能记住我。”
“……要是有明年？”
“啊，我说错了！是要是明年也能来这里就好了。”小蓝的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慌张。望着看不真切的海岸，我隐隐约约感到有点不对劲。不过，我没多问。
夕阳渐沉。我们坐在沙滩上，若即若离地依偎在一起。当光线黯淡时，我们已经聊了很多有关无关的事情。但小蓝依旧没有和我讲他的事。
皎洁的上弦之月高悬于天边，用小蓝的话来说，就像“半个白萝卜片”。当我说“你怎么满脑子都是吃的呀”的时候，小蓝把头埋进膝盖里笑了起来。
“我满脑子都是吃的，那你满脑子都是花！”小蓝喘不上气来，断断续续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我不理他，继续注视夜空下的海面。说实话，在看到月亮的时候，我想起了百合的花瓣。我也忍不住笑了。
笑声被涛声和风声吹散。宁静悠长的夜，心意无需多言。
第二天，小蓝看着飞升至高空中盘旋的海鸥，突然拉起我的手往花店跑。我耐心地等了一秒，然后看着小蓝脸红成一片松开我的手。
“小……小绿！快回到花店，来不及了！”
我听从他的话和他一起跑回店里，再一起把花束和花盆收进来，关上门的一刻，一滴雨点落在窗上，借着是无数个。
“好厉害……小蓝你是怎——”
我刚回过头，就看见蹲在地上大喘气的小蓝。他的手微微扯着我的裤腿，虚弱地发出几个音节。
我连忙把猫沙发拖过来，轻轻抱起他安置在沙发上，接着冲到楼上装了半杯温水。我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事，但大脑却控制不住胡思乱想。我感到了久违的害怕与焦虑。
“小蓝，没事吧！要不要叫救护车？”我没想到自己的声音如此颤抖。
还好，担心的事没有发生。小蓝坐在沙发上小口喝着温水，已经缓过来了。我将近虚脱地靠在他的旁边，长出一口气。
小蓝也许是第一次看见我慌张的表情，忍不住想笑。但我看见他很努力压住了嘴角，若无其事地盯着前方。
气氛有点尴尬。大脑还处于死机状态，我只好先从最新的话题开始:
“小蓝，你真的没事吗？”
小蓝很用力地左右摇头，咧开嘴笑着:“没事！我会一直没事的。”
气氛再度尴尬。我接过他喝完水的杯子，说:“对了，你是怎么知道要下雨的？”终于提了一个有价值的问题。
“这个啊，是海鸥告诉我的。它们离海面很远，而且几只还落在了岩石上，这就意味着暴雨要来了。”小蓝严肃地说道。
挂钟的秒针一刻不停。当我看见小蓝的脸渐渐浮出淡红色时，我就知道，我一定又面带微笑注视着他了。
小蓝好像总有这样的魔力。他像太阳又像海鸥，能源源不断地为身边的人带去温柔美好的感情，让人忍不住染上笑意。我很喜欢他。
小蓝自然没看出我的心思。他在店里绕了一圈，最终捧着一盆花走到我跟前:
“小绿，这是栀子花吧，好香啊。”
我点点头，看着小蓝抱着我养了一年的栀子闻了又闻，露出快乐又遗憾的表情。我似乎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个表情。
之后，小蓝又拿了好多种花和花束到我面前，我也一一说出她们的名字，偶尔还会附上花语。随着交谈，我也回想起了一起制作她们的时光，真是美好的回忆啊。小蓝的身边总有花朵盛开。
“小蓝，你知道吗？”我指了指他手里的勿忘我，这些蓝色的小花簇成一团，“花朵们都很喜欢你哦。”
小蓝一如既往地红了脸，慌张地把花放回原处。他垂下脑袋，好像正在努力地思考什么。
“对了小绿！你能和我拍张照片吗？就是那种……那种……合照……”小蓝的脑袋越来越低，看不清他的表情。我起身抬起他的脸，笑道:没问题。
我和以往的每一天一样，靠在门框上目送小蓝离开。然后，开车去照相馆，准备把相片洗出来。
然而，一天，三天，一周过去了。小蓝并没有来。
终于在第七天，我打通了小蓝的电话。没等我说话，听筒里传出一个快速的女声:“您找小蓝吗？他正在进行检查，结束后会通知您。”
之后的声音，我听不太清了。我站在原地，慢慢放下手机，走到车门边上打开门，插进钥匙。
隐瞒的一切、担心的一切、所有即将化为泡影的一切，此刻都清晰起来，清晰得刺眼。在令人崩溃的希望破灭之前，我看见了病床上的小蓝。
瘦小又脆弱，像第一次见面时的他。小蓝卧在床上，在他的家人朋友面前虚弱地说着什么。有人蹲在床边痛哭，小蓝拍拍他的肩膀，露出一如既往的微笑。
温暖明朗。我的心却抽痛不已。
我在病房门口站了很久，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，握着口袋里两张一模一样的照片。直到病房里只剩下一个人。黄昏将至，我听见有人叫我进去。
小蓝坐在床上，柜子上摆着几束花。我径直走向他，一言不发。小蓝好像被吓到了，轻轻开口:“小绿，对不起，我没和你说我……”
几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，我已经抱住他了。我不敢用力。膝盖抵在干净的白床单上，感受着那样鲜活有力的心跳。
小蓝伸手摸我的头发，对我说:
“小绿，带我出去吧。”
我推着轮椅，和他一起走在同一片沙滩上。几天前我们依旧如此，在明亮的夏日阳光下睁不开眼。但是现在，我们谁也不说话。
几只海鸥立在黑色的岩石上，披着黄昏之时金子般耀眼的日光。它们屏息凝视，望着大海漾起的满面碎金。不知为什么，我觉得这样的景象太过刺眼。我别开视线。
小蓝带着浅浅的笑意，对我说话。我静静听着，没有打断他。淡然的语气平静得像在叙述一个尘封在远古的往事。
“小绿，那时我没告诉你我只能活三个月，一直以来是我太自私了，对不起。这三个月以来，我真的好开心，我喂了海鸥，还知道了那么多花的名字。小绿，真的谢谢你！”
我听过无数次小蓝的道谢，但我总是一笑而过。此刻，我握着扶手，视线渐渐模糊。
曾经一起度过的那些美好的日子，现在历历在目，刺痛着我的双眼。我把轮椅向海的深处推着，直到小蓝伸手可以触碰到浪花。
海浪一如既往地起起落落，夏天无尽悠长，游人依旧欢笑着。一切好像都没变。一切好像都和记忆中的一样，光芒万丈。
“小绿，还记得我说过，人死后会变成什么吗？”
“别说这种傻话。你一定会好起来的……”
“我变成海鸥之后，要来找我哦——”
在立秋过后的第五天，小蓝离开了。护士说，他走的很安静，像将要远走高飞的海鸟。什么也没带去，又好像什么都没留下。
我没有告诉她。小蓝赠予我的这个夏天，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热烈滚烫的日子，在我的回忆里熠熠生辉。
我偶尔会搬一张椅子放在门口，在咸湿的海风里坐上一整天，看潮起潮落，人来人往。海鸥是通人性的动物。当我把面包干喂给它们时，它们会不会也想起小蓝？想起那个光芒万丈的夏天。
在店里的柜台上，插着一枝常开不败的玫瑰。某天，有人问我，它卖不卖。我笑着摇摇头，指着窗外的海面，说:这是留给他的。
手里两人的合照永不褪色，一如我们之间的回忆。照片里的小蓝对着镜头腼腆地笑着，蓝色的眼睛像天空，也像大海，永远闪烁着那么干净纯粹的眸光。
我站在沙滩上，海水拂过双脚，细密的白色泡沫褪过脚背，像夏夜和风，温柔而缱绻。
我轻轻摘下玫瑰的花瓣，一片又一片。她们会随着浪与风飘荡到蔚蓝色的深处，日光刺眼的大洋彼岸。几只海鸥披着轻薄的晨光高歌着飞来，又消失在远方。
我相信，有个人会踏着浪花归来，裹着浮光，拾起海面上的花瓣，然后，转头冲我微笑。
到那时，我也一定会笑着回应:“小蓝，我来找你了！”
后会有期。因为相信还会与你相见，相信你的生命会一如既往纯粹明朗。如果有来世，就做一只自由的海鸥吧。飞往苔原沼泽，去港口湖泊，飞去我们未曾涉足的世界。
如果飞累了，就落下来，落在我的肩上。我永远为你留着一朵玫瑰，就在这里，我等你回来。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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